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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 看见另一种可能 」
关于看理想
身边的陌生人:社会学家的10次追问
严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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异乡人的故事
1. 留守儿童:我只想考一所离爸妈最近的学校丨二代门窗工人的儿子军军(上)
22:41
105
严飞:你小学的时候有来北京上学吗?
军军:幼儿园的时候。
严飞:后来小学以后就回到了家乡,老家是在江西的什么地方?
军军:江西的安义县。
严飞:然后爸妈继续在北京上班?
军军:对。幼儿园可能还好可以带一点,上小学、初中我们外地孩子读不了,所以还是得回去。
严飞:所以从小学到高中这十二年时间里面,你和爸妈都不在一起?
军军:对,不在一起。
你好,我是严飞,欢迎收听《身边的陌生人:社会学家的10次追问》。现在和我对话的男孩叫军军,他是我熟悉的门窗工人老杨的孩子,军军曾经是一名留守儿童。
伴随着我国近年来大规模的人口迁徙,留守儿童的现象逐渐成为国家和社会高度关心和重视的问题。我们在研究中会关注留守儿童的地域、年龄分布等信息,留守儿童的教育和人格发展问题。在媒介和信息的洪流下,网络可能给留守儿童们打开了面向外面世界的窗户,却也带来了迷失在游戏、短视频中的可能,甚至还面临着留守儿童污名化的问题。成年后,他们可能会走上父母曾经的路,选择来城市打工,却仍然是都市中的“异乡人”。
无论如何,这些孩子或许面目模糊,却绝不是数据中抽象的、量化的字符,而是活生生的、具体的人。因此,社会学者在探讨留守儿童的问题时,不仅应当带着学者客观、审慎的态度,也应当尝试去体会他们的生命,倾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。

初见军军:没有自己微信头像的人

2019年的夏天,我第一次请老杨来家里帮忙安装门窗,他的手艺精湛,窗扇与窗框的搭接严丝合缝。他和妻子从江西到北京来,代理了一个门窗厂的品牌,店铺就在双桥东路上。在北京专门做断桥铝、铝合金、塑钢的门窗型材,大到建筑工地,小到室内装修都做,一做就是快二十年。
老杨给我家的门窗安装完工的那一天,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儿子加我微信,请教一些学习方法上的问题。他的儿子在老家刚刚高三,但是成绩总是提高不上去,老杨心里着急,自己又不懂,所以就想到我,可以给他儿子“敲打敲打”。
就这样,军军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。在微信上,他没有朋友圈,微信名就是他父亲代理的门窗品牌,头像也是他父亲做的门窗样品,第一眼很难相信这个微信头像后面实际上只是一个17岁的少年。
严飞:你是独生子吗?
军军:不是。还有弟弟妹妹。
严飞:还在上学对吧?
军军:对。弟弟在上小学,妹妹是初中,都在老家。
严飞:我记得印象非常深,当你爸爸找到我的时候,他真的是对你给予很大的期待。他希望你把成绩再往上提升,改变学习方法。记得很清楚,当时你的模拟考成绩只有365分,江西总分是750分。
军军:那次没有考好。
严飞:我记得很清楚,我当时发了一条微信说,说严老师我特别想好好学习,不让爸爸妈妈这么辛苦,你还记得吗?
军军:对,我发过。
军军认为他需要有一套完整的学习方法,但问题的症结,实际上在于他所在的老家的学校,缺乏合理高效的学习安排,老师们也只是用最原始的填鸭式教学,让学生们不断地通过高强度、长时段的做题来掌握知识。每天都是匆匆忙忙,自己可以利用的碎片时间少之又少。用军军的话说,“我高中摸索了三年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学习方法。面临高考,我束手无策”
当军军每日机械重复地在题海战里苦苦找寻方向而不得的时候,也许另一个来自城市里的孩子,正在读着英文的原版教材、上着丰富多彩的课外班、参加着收费不菲的海外交流项目看世界。2017年北京高考的文科状元,一个18岁的高中毕业生,就说了这样一番话,“农村地区的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学校,像我这种,属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,衣食无忧,家长也都是知识分子。而且还生在北京这种大城市,所以在教育资源上享受到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,是很多外地孩子或农村孩子所完全享受不到的。这种东西决定了我在学习的时候,确实是能比他们走很多捷径。”
这番听起来真实得让人心头一颤的话,让我们看到家庭背景、城乡差距等因素如何深刻地影响着教育资源和受教育机会的分配,并最终导致优势阶层可以更好地利用自身的经济资本、文化资本和社会网络资本投资下一代的教育;而来自劣势阶层的孩子,那些所谓的“寒门子弟”,想要冲破家庭背景的障碍、实现阶层的跨越,则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。可残酷的现实却是,即便付出艰辛的努力,绝大多数“寒门子弟”依旧在教育选拔的竞争中被淘汰出局。
对于像军军这样的留守儿童更会在心理、教育、健康、安全等方面出现问题,并且常常这些问题会叠加在一起,导致他们在心理和人格发展上出现障碍。留守儿童面临着最大的现实困境,就是亲情的匮乏,有学者利用全国 1 %人口抽样调查数据估算出,超过半数的农村留守儿童不能和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在一起生活,从而导致他们出现消极的心理状态。而另一项针对福建省留守儿童教育现状的调查也表明,有55.5%的留守儿童表现为任性、冷漠、内向、孤独,面临着相当的消极情绪。留守儿童的消极心理还来源于留守儿童的“污名化”,这些孩子们意识到了自身所处的弱势地位, 再加上学校、生活在留守儿童身边的人们以及一些媒体对留守儿童们的负面描述,这就会加大对这些孩子心理的健康发展产生消极影响。

再见军军:“我现在没有读书”

2021年的春天,我在北京见到了军军,高高的个子,皮肤黝黑,带着些许羞涩与内敛。这个时候的军军,微信名已经改成“远志”,头像也换成了一个拎着一盏灯的孩子,站在山坡上向着远方眺望。
他依旧那么彬彬有礼,和我面对面的时候,会一直使用敬语。他告诉我他已经来北京工作了,现在主要帮着父亲做门窗生意,有的时候在门店那里看着,更多的时候则会去工地那里帮着父亲一起干活,在旁边打打下手,学习安装门窗。
严飞:所以高三之后你考了多少分?
军军:500多。
严飞:后来有上到大学吗?
军军:没有上到想上的大学,我现在就没有读书。
严飞:500分其实挺高的,可以上到一所二本学校,对不对?
军军:对,想上的不是二本,想上的学校没考到。
严飞:你当时想上什么学校?
军军:当时就觉得有点好玩,就想上离我们家(北京)最近的一所学校,中国传媒大学。因为双桥那,离我们那好像也挺近的,而且学校我觉得也挺好。小时候特别想跟父母在一起,就是想借着这个大学,考一所离父母最近的学校。
严飞:中国传媒大学很不容易,如果当时你可以选择。
dy:传媒大学,你这目标太高了。
严飞:对啊,北京其实很大,有很多学校。
dy:有一本、二本、三本,各个综合性的、专业性的。你们那是填多少个志愿?
军军:七个志愿。有几个上了。
dy:是因为二本,不是理想的学校所以在才没有去?
军军:有,还有是因为专业的问题就没有去。有一个学校,有个江西农业大学,但它那个专业太冷门了就没去。我想确实填北京的学校,离父母近一点。或者毕业之后在北京找工作,也离父母近一点。然后没有想到,是以这种方式留在北京。
严飞:是其实我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。因为我们从小学到高三,这么长时间父母都不在身边。你报志愿的第一想法,不是选择一所最喜欢最适合的学校,而是选择一所离父母最近的学校,其实就会产生一个偏差。
dy:当时在填志愿的时候,学校没有给你们一些建议、指导之类的吗?其实有很多进去之后是可以转专业或者什么,还是有机会的。
军军:说得普通点是,叫你填985、211,他说冲一冲没关系的。
dy:不会根据你的成绩,跟往年的分数线。
军军:我们自己会去看的,老师也没有太多指导。他可能觉得我说再多你们填学校还是你们的选择,我叫你们填那个,你们也不见得填会去填,我们老师也不会给太多建议。也没有跟我说,你现在就选这个学校读,你以后考研也可以考你想去的学校,他们也没有想到那么多。当时只知道北京有清华、北大。
严飞:还有中国传媒大学。
军军:中国传媒大学还是后面知道的,发现这个学校离我家好近。
严飞:军军,我当时一直觉得如果你可以上一所大学,再慢慢地努力,其实可以再读研究生,然后你就是真的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,就和爸妈不一样了。
在军军的认知里,只知道北京有清华、北大,对于北京的其他学校没有太多的了解,长期留守在老家和父母分别的经历,对于他关键时刻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。从小学到高三毕业,这十二年里和父母都不在一起,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和父母团聚,平常都只能通过电话联系,愈是长时间见不到父母,愈发渴望父母的陪伴和关爱。爷爷奶奶年纪又大,到了中学后很多事情也没有办法和祖辈交流,心灵上就更加孤单。渴望共同的生活、相聚的温暖,又想去理解父母外出做工的辛酸不易,理解不了的时候,自然就会产生怨恨和抗拒。每一个像军军一样的留守儿童,都在亲子关系里经历着渴望与埋怨、坚强与脆弱矛盾共生的挣扎时刻。
除了得不到父母的帮助以外,军军所在学校的老师,也不太会根据成绩和往年的分数线,对每一个学生进行细致的指导和建议——因为在这所学校里,每年都有不少的学生落榜,或者出去打工,或者继续复读,复读可以为学校带来额外的学费,而不上学出去打工挣钱也早已是当地一个普遍接受的正常现象。
于是,摆在军军面前的选择就变得很清晰,要和父母在一起,靠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他没有选择一所自己最喜欢、最适合的学校,而是选择了一所在地图上距离父母最近的学校:从中国传媒大学坐地铁到双桥,只有一站的距离;如果走路,最多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走到。
dy:高考完了之后,你就已经不想再读书了?
军军:那个时候还是有一点的,因为高考完之后,其是有点。从出成绩、高考填报志愿,后面想去学校没有上,然后也挺难过的。
严飞:在你们学校,复读这样的同学多吗?
军军:多。
严飞:因为你刚才也提到,那段时间你其实会特别挣扎,非常伤心,也是觉得心有不甘还是想读,但是又觉得要放弃,放弃以后又特别伤心,这段时间。后来怎么下定决心说,我不读了,我来北京?是不是还是心里面,有一股强烈的愿望,我要和爸妈在一起?
军军:会有。因为我妈妈也希望我来,我爸他们也是。我妈她一直觉得,自己有愧于我们,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有亏欠,肯定想补回来,她知道我没有上我想上的学校,她肯定是先安慰我,后面没有说很多。我们那边因为结婚的话也早,像二十一二岁就结婚了,他们就不会让我复读之类的。在他们的概念里面可能觉得读够高中毕业就很好的,可能也是安慰我才这么说的。
严飞:两年以前是这样一种想法,说自己要好好学习,不让爸爸妈妈辛苦。但两年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,其实你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,你现在已经变的我想牺牲自己的教育。
军军:我觉得变化本质上没有发生太大变化,我确实把这个接下来了,那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,他们就可以回去了。
严飞:你除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工作,然后读读书,你还有其他有什么在自己自主的时间里,会做一些什么事?
军军:我们那边有一个新东方的学校,他那边有一个羽毛球场,有时候去那边打球。晚上就跑跑步。因为我一个人在北京,没什么同龄人,也不知道去哪玩。
严飞:你没有同龄的朋友?
军军:没有,马上暑假了,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北京。
严飞:其实,19岁嘛,我们的学生还在大学里面读书,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清华吗?
军军:第一次。
严飞:等会好好地在清华里面兜一圈。
军军:好啊。其实我有时候来到大学看到大家,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自己支配时间的感觉,你看同学他们,我感觉他们都是有计划、有安排的,都已经打算好了要去干什么,我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。自己把时间全都安排好了,上完课可以去图书馆转转、去外面走走都觉得挺好的,确实向往过。

异乡人:我知世界我无处容身,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?

军军喜欢读书,尽管他最终放弃了上大学,他还是会经常去问那些正在读大学的同学,他们学校会推荐什么书?买什么教材?他都会去看一下适不适合自己。
我问他,最近都有在读什么书?
军军:《我在北大当教授》,也会看一些思维上的培养,和那本人民大学出版社的《策略思维》也在看,我来北京看了蛮多,像《异乡人》。最近有一个老师送了我一本《2017不负年华》,中国电影学院拍的一本书,在各种选人物、元素、心理刻画、环境各种方面都挺好的,都特别详细。
严飞:你为什么会喜欢加缪的《异乡人》?
军军:我觉得它特别有意思,从他跟他父亲的矛盾,感觉从童年就产生了一定的影响,到后面他对神父,还有对那些法官之类说的话,我觉得都很有意思。
dy:这个书一开始吸引你是因为书名吗?
军军:对,书名会有一点,毕竟是外地人来到北京。
严飞:会把自己代入?
军军:对,会觉得自己就是异乡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出来之后会觉得身边的同龄人有些幼稚,在性格方面感觉跟那些人不太一样,就会想看。我觉得《异乡人》展示的就是另类,跟大家不太一样,会吸引我去读那本书。我觉得我没有看懂那本书,我都看了两三遍了。
dy:你以为你看到的,跟实际的内还是有挺大不一样的。
军军:会有不一样,但是那本书确实挺吸引我的,它有写关于法律方面的。因为我们做生意,确实需要一个法律上的人帮忙,无论在哪,都要认识一个稍微懂点法律的人,对自己会有很大帮助。
当军军说出加缪的时候,我更加坚定地相信,他在内心最深最柔软的地方,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念想,就如同《异乡人》的副标题所写:“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,只是,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?”
我请军军回去后在书里找一段自己最喜欢的话,读给我。
到了傍晚,“远志”的微信头像跳动起,是军军发来的一段音频。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,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,超越了他的年龄,让他纷乱的意念得以收束:
“此时,在这黑夜尽头、拂晓之前,我听见汽笛声响起。它宣示着旅程即将展开,通往从现在直到以后对我而言已完全无所谓的世界。许久以来第一次,我想起了妈妈。我想我了解为何她在生命来到终点时找了个‘男朋友’,为何她会玩这种从头来过的游戏,即使是在那里,在那个生命逐一消逝的养老院,夜晚依然像个忧郁的休止符。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,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,而准备重新再活一次。这世上没有人,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。我也像她一样,觉得已经准备好再活一次。”
本集编辑:天真
2021.10.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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